从垂拱殿出来,富弼主动走了两步,对贾昌朝道:“子明兄,我听说你那有今年新来的小龙团,请我喝一杯吧!”
贾昌朝稍微迟疑,按理说他和富弼之间,可没有这么亲密。这富相公主动上门,安的是什么心?
贾昌朝也是老狐狸,瞬间就笑道:“好茶当有好友,要不是彦国兄,我都舍不得喝。”
两个老狐狸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,一同到了贾昌朝的值房,手下人送来了小龙团,贾昌朝亲自给富弼泡了一杯茶。
然后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,茶香弥漫,却没人想要喝一口,等得茶水都凉了,富弼才悠悠道:“子明兄,你觉得陛下会给王宁安什么官职?”
贾昌朝笑道:“君心深似海,作为臣子,岂能窥探。”
又是装蒜!
富弼也不戳穿他,而是笑道:“我刚刚的问话有毛病,我是想请教子明兄,政事堂该给王宁安什么职位呢?”
贾昌朝这回没有打太极,而是郑重道:“王宁安入仕时间虽然不长,可功劳不小,治理平县,政绩卓著,又南北奔忙,操劳国事。我大宋的规矩,彦国兄也清楚,王宁安出使过辽国,按理说应该破格提拔。他又有赈灾的经验,我提议让他去当陈州知府,彦国兄以为如何?”
富弼呵呵一笑,不动声色摇头,“我以为不妥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子明兄是明知故问。”富弼叹道:“王宁安的确功劳不小,可是他做事匪夷所思,胆大包天,无所顾忌,更没有丝毫敬畏,这种人如何能担当大任?且不说岭南的那些犯官,光是他的资历就不足以成为一方父母官,子明兄以为然否?”
贾昌朝眉头紧皱,闷声劝说:“彦国兄,王宁安虽然没有考过进士,但毕竟是六艺学堂的讲师,他的词作水平极高,如今汴河之上,酒家之中,唱的都是王二郎的词,演得都是王二郎的戏,他的才华还是不用怀疑的。”
作为盟友,贾昌朝还在替王宁安说话,可是语气却不是那么坚定。
大宋的官职不同明清,初期升官很慢,但后期往往是一跃龙门。
比如典型的王安石,当了二三十年的地方官,结果皇帝看中,几个月连升七级,直接成为执政。
王宁安一入仕,就当了知县,如果再当了知府,地方资历够了,凭着政绩,赵祯一道圣旨,就可以把他提拔为翰林学士,甚至是参知政事。
但问题来了,王宁安没有考过进士,又出身将门,说文不文,说武不武。
这么个奇奇怪怪,又非常受皇帝喜爱的人物,到底该怎么处置?富弼一点主意都没有,如果没有岭南的疑似杀人案,士林还可能接受王宁安,可如今却不行了,一百多条人命,谁愿意和一个屠夫同殿称臣?
富弼长叹一声,发自肺腑说:“子明兄,我大宋一扫五代十国之乱,立国百年,天下大治,如今圣天子在朝,贤臣柄国,俨然盛世。能走到这一步,靠的就是规矩二字,如果随随便便,就把朝廷用人的规制给打破了,后果不堪设想。有人或许以为老夫嫉贤妒能,那也太小觑我富彦国了。子明兄,作为你我的位置上,应该替大宋江山长远考虑,该替祖宗守好这份基业啊!”
富弼说完之后,抓起早已凉了的茶,一口喝干。
“告辞了。”
……
值房留下了贾昌朝一个,说起来,千难万难,就是他最难。
富弼说的道理,他十分清楚,九成九文官都是这么看的,如果没有和王宁安的瓜葛,他肯定比富弼还用力打压王宁安。
麻烦就麻烦在他和王宁安之间牵扯不清,如果没有六艺学堂的势力压着言官,他的屁股就不稳了。
一面是文官利益,一面是自己的切身利益,手心手背,割哪块肉啊!
而且贾昌朝比富弼更了解王宁安,那可是个狠茬子,挡了他的路,他是真可能杀人的。
真是要让人愁死!
“哎呦,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!”
贾昌朝抱着脑袋,是一筹莫展,他就盼着王宁安千万别回来……那是不可能的,接到了京城的消息,说是陈州出了蝗灾,流民遍地,王宁安就吓了一跳。他记得有一出戏就是写陈州的事情,铁面无私的包大人为了赈灾,把侄子都给塞狗头铡里了。
陈州的灾情不是小事情,尤其是离着京城那么近,人口又多,肯定不好处理。
“大人,属下觉得应该高兴才对,怎么发愁了?”慕容轻尘笑呵呵道。
王宁安气咻咻道:“上百万人,生死危急,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?除非是铁石心肠?”
“大人,瞧属下这嘴笨的,我的意思是你靠着救灾起家,没准这次陈州大灾,又给你一展拳脚,普度众生的机会呢!”
“滚蛋!”
王宁安飞起一脚,怒骂道:“老子又不是那个不难不女的,你给我听着,大理的使者给我摆平了,不然让你喂马去。”
慕容轻尘仓皇转身,小跑着离开。
在王宁安的桌上,竟然摆着好几个纯金的佛像,其中有一个就是观音的,只是和后世的观音不太一样,这个观音留着两撇小黑胡,倒是更像阿三多一点。
佛像来自大理,是大理国王送来的。
王宁安在南下之前,是琢磨着把大理、占婆、交趾一勺烩了。
奈何他在交趾折腾太凶了,人家都怕了他。
占婆老老实实打开门户,开放粮食声音,潘肃操持着,从交趾买了100万石粮食,这一批粮食,用来借给黎氏,渡过危机。
毕竟之前被狠狠烧了一把,又遭到了战争涂炭,黎氏面临着缺粮的危机,潘肃把粮食借给他们,条件就是黎氏要征召三万人,去老街开矿,正式向大宋输送铜矿石。
钱荒,用后世的词汇形容,就是货币供应不足,一直是制约着大宋发展的锁链,如今这条锁链已经解开了,下面就该是大宋一飞冲天了!
不过在起飞之前,还缺少一个掌舵的人。
……
“本来是想在岭南办婚礼的,蓝天,碧海,沙滩,椰林,鲜花……怎么样,不错吧?”王宁安笑嘻嘻道。
杨曦骑着马,紧紧跟在王宁安的旁边,小妮子脸上涌起一丝红润,显得很向往,随后用力摇头,“不必了,在哪儿都是一样,我想让两家人都在一起,那样才圆满!”
“哈哈哈,如你所愿,等咱爹回京,就立刻办婚礼。我都跑了好几年了,也该静下来,好好享受生活了。”
王宁安嚣张地笑着,纵马狂奔。也就是年轻,连续这么奔波,王宁安回到了京城,依旧是精神头十足,稍作休息,就被叫到了宫中。
这一次他和赵祯又谈了两个多时辰,而后才满面春风,从皇宫出来,直接到了杨家,还住在以往的那个院子,直接梦周公去了。
王宁安潇洒,可是京城的众多官吏,从宰执到普通的言官,都惴惴不安,连手头的事务都懒得处理,纷纷凑在一起商量。
眼下各种传言,层出不穷,有人说王宁安要接替陈州知府,有人说他要直接上三司使,还有人说,赵祯准备特赐王宁安进士出身,给他扫平升官的障碍,更有荒唐的,说赵祯要召王宁安为女婿……
相比之下,最后一种倒是大家伙最放心了,他当了驸马,就没法争夺权力了。
两府的相公凑在了一起,贾昌朝,富弼,梁适,王尧臣,唐介,曾公亮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。
王尧臣打破了沉默,“贾相公,富相公,如果陛下执意破坏规矩,我希望两位相公能替大家伙,把重担跳起来,匡扶正义,维护纲常!”
贾昌朝沉声道:“你说明白了,要老夫怎么做?”
“要贾相公驳回乱命!”
在这种时候,也就唐介这种又臭又硬的家伙,才毫不畏惧,“贾相公,天下士人,无不十年寒窗,苦读诗书,然后过关斩将,一路披荆斩棘,中进士入朝为官,然后再经过十几年的磨练,才能担当重任。王宁安还不到二十岁,出任平县知县,已经是破坏了朝廷规矩,如果继续破格提拔,枉顾规矩。势必弄得人心浮躁,天下大乱。到时候谁还会安心读书?士林幸进之风盛行,人人都想走终南捷径,到了那时候,大宋的天下就麻烦了!”
唐介义正词严,曾公亮倒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,“我看未必,王宁安虽说年轻,可还是有些办法,竟然能弄来滇铜,解决朝廷钱荒,是个人才!”
这时候富弼开口了,“如果他是个庸才,也不用我们商议了,正因为此人妖孽诡诈,我们才更应该擦亮眼睛,替祖宗守好江山社稷!”
富弼说完,转向了贾昌朝,“贾相公,你是首相,该拿出一个态度了,士林都在看着呢!”
贾昌朝这些日子夜不能寐,就为了这事烦心。
偌大的官场,谁也不是孤身一人,贾昌朝还有那么多门生故吏,通过这些日子的摸排,没有一个赞同破格提拔王宁安,甚至有很多人都放出话来,如果一定要用王宁安,他们就去皇宫,找陛下理论,拼了一条命,也要阻止任用王宁安。
真是想不到,王二郎竟然混成了万人嫌,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郁闷吐血?
贾昌朝也不能违背所有人的意思,长叹一声,“诸位,老夫以为,陛下心中自有定见,未必会破坏规矩……”
“如果破坏了呢?”唐介丝毫不给贾昌朝躲避的空间。
“那……老夫自会主持公道!”
贾昌朝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,在场诸公,总算是长出口气,东西两府意见一致,面对赵祯,也不用胆怯了。
“走吧,随老夫面圣。”贾昌朝断然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