塔矢亮比任何人都明白,进藤光对围棋那无比的热忱与渴望。强行惩罚自己、剥夺自己下棋的资格,对于她这样的天才而言,或许会比什么都痛苦吧。
若非真正承受着极度沉重的愧疚与罪恶感,塔矢亮根本无法想象任何人对自己实施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惩罚。
“我差点就真的这样做了。”她继续说了下去,“有那么两个月,我完全没有碰过棋盘和棋子,逃避过去所有对我有所期待的人,只是祈祷着、祈祷着。直到某一天,我忽然发现,除了下棋之外,没有再和佐为重逢的办法。”
“我是他的弟子,所以,佐为的棋也永远、永远都会在我的棋里。”
“为了把他教给我的一切传承下去……我要继续下棋,几十局、几百局、几千局,直到达成神之一手的一天为止。”
“我就这样下着,下着,然后忽然某一天……佐为又回来了。”
“?!”塔矢亮万万没想到这个展开,一时怔住,“回来了?”
“对,就是回来了。很奇怪吧?我也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确确实实,他就是又出现在了我的身边,而且忘记了过去发生过的一切。”
“忘记了?难道是因为治疗的副作用吗?还是说只是因为年龄到了的缘故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进藤光轻轻摇头,没有肯定,也没有否定。“人的大脑是很神秘的,而且很多时候,我们都没法猜测神明的安排究竟有何用意——不过,你大概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我有多高兴吧。他既不记得我是谁,也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,只有喜欢下棋这一点,依旧半点没变。”
“我是那么开心。塔矢,我真的……真的非常感激。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暗暗发誓,这一回,我一定会让佐为尽可能多地下棋、尽可能多地满足他的愿望,我再也不要过去的事情重演一次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?”塔矢亮的双手捧着她的脸颊,轻轻地、郑重地,与光额头相贴。耐心是棋士最基本的品质,他懂得承诺,也懂得等待。在咫尺之间的地方,墨绿色的眼眸凝视着另一双缀着泪水的绿眼睛,少年墨玉一般的眼瞳,宛若一面黑夜中的水镜。
进藤光终于对上他的凝视,声音仿佛忍耐着、努力着,才能艰难地,颤抖地说出口。
“可是,如今,他全都想起来了。”
“然后,他又消失了。”
一字一句,椎心泣血。
塔矢亮几乎难以想象,此刻的进藤光,心中该有多么恐慌。
“塔矢,你说,果然他还是怪我吧……果然,果然不可能就这样原谅我的……全都是我的错,他以前才会,才会——”
“停。”塔矢亮深吸一口气,捂住了她的嘴,用力地、几乎愤怒地凝视着她,“停下来,进藤!不要再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。”
进藤光苍白的面容怔了一怔,继而很快浮现出些微恼意,从他的手心挣脱:“什么叫莫名其妙的话?这是……什么意思!”
“不是这样吗?”塔矢亮寸步不让,静如坚冰,“进藤,你真的这样看低你的老师、以至于认为他会因为这种原因依旧怪罪你?”
进藤光一下愣住,表情一片空白。
“进藤,我不知道你的老师过去有没有怪罪过你,不过,我不认为任何人会在重来这一次之后,仍然还不原谅你。”塔矢亮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,强迫她抬起头来,与自己对视,“好好看一看sai在网上的对局记录,进藤,好好看看论坛里那些数都数不过来的sai的棋谱!——你帮他下过的棋,足够任何人明白你的内疚和诚恳了。”
“……那些对局大部分都花不了多少时间,根本算不了什么。”
“是啊,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——所以这就是你凌晨三点还在网上替sai落子下棋的原因?进藤,你才13岁!即使是我,11点之前也会上床睡觉了!”
“……”
“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,进藤,别否认。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对佐为先生的付出。若非如此敬爱着他,你是不会来恳求父亲和他对局的,不是吗?”塔矢亮不为所动,目光炯炯,“虽然我并不认识佐为先生本人,但我接受过他的指导棋,无论再如何迟钝,我也感受得出他对我发自内心的关心。对我尚且如此,他对你的心,恐怕只会更加爱护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进藤,你是他的弟子,或许更是他最心爱的学生。父亲对我说过,他认为藤原先生是个性情单纯温和、真心热爱围棋的人。”塔矢亮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,与她额头相贴,“进藤,他不可能不爱你。他不可能不以你为傲。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
“进藤,你应当知道,你的才能比任何人都出众。而全世界的任何老师,都应当以你为荣。”塔矢亮的口气冷静而理智,全然是实事求是的陈列语气。这种确信之中有一种特别的直接与高傲,但二人都知道——这就是塔矢亮说话的典型方式罢了,单纯的实话实说。
只有当深吸一口气、开启下一句的时候,他的神色才稍稍柔和下来。
“更何况,如果藤原先生是那种记仇的、会怪罪你的人,我不认为你会如现在这般敬爱着他,不是吗?”
进藤光没有说话,只是怔怔地望着他,像是望见一个不可思议的、易碎的梦。在这凝视之中,眼泪不断地淌下她的脸庞。